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籌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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籌碼

三年前。

京郊的鹿谷山,層林盡染,霜葉紅艷。衛姝瑤想去打獵,又怕被父親責罵,便偷溜去山下的駐地找兄長。

她拎著箭筒和弓箭,悄聲走進營地。

暖風吹過,她看見一個瘦削的影子站在校場,正在練劍。

落日霞光灑下來,和劍刃冷光交相輝映,在他身上融為一體,讓那淩厲的出招也柔和了幾分。

衛姝瑤想戲弄他,從箭筒裏抽出了羽箭,惡作劇般搭上了弓弦。

少女身著明艷衣衫,像天際垂落的緋色晚霞,手中飛箭如流星直墜。

謝明翊手上動作沒有半分停頓,輕輕揮劍,砍斷了羽箭。

衛姝瑤詫異於他的劍法,更惱怒自己沒能得逞,氣得連射了十來支,將箭筒射空了。

她望著一地的斷箭,懊惱不已,逼著他賠自己的箭。卻見謝明翊慢步後退,垂下眼眸,不急不緩開了口。

“衛七姑娘有這樣好的箭法,合該對準了北狄大軍,而非在下。”

說完,長劍入鞘,他對身後的嬌喝充耳不聞,居然就這樣走了。

……

匆匆時光如飛雪被寒風吹散,一樁樁往事愈加清晰地顯露出來。

衛姝瑤從一陣疼痛中麻木地回神。她想逃離這裏,可雙腿灌了鉛似的,根本挪不開步子。

額頭的傷口又裂開了,疼得她呼吸都有些不順暢。

一片寂靜,靜得只能聽見她起伏的呼吸聲。

衛姝瑤咬緊唇,想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點,身子卻禁不住後退,後退,再後退。

直到脊背抵上了石壁,堅硬的石塊傳來寒意,激得她渾身又是一抖。

“哐當”一聲。

袖裏的簪子砸在地上,珍珠流蘇散開又跳躍出去,滾到了墻邊。

謝明翊清冷的眸子掃過金簪,而後慢移至她身上。

衛姝瑤被冰涼的視線壓得喘不過氣來。

她想,自己應該是謝明翊最不願提及的人。

她故意戲弄過他,笑話過他是小啞巴,甚至還欺騙過他……

而現在,那被她欺負過的啞巴少年和眼前陌生的身影慢慢重疊,正拿捏著她的生死。

她本能地擡腳,想立即轉身。

剛邁了半步,一支長箭“嗖”地射過來,險險擦過了她的耳側。

不等她反應,又聽得兩道利箭破風聲。箭矢猛地紮進石壁中,尾羽顫動不止。

像是警告她不要輕舉妄動。

衛姝瑤大腦一片空白,戰栗從骨縫裏蔓延開來,刺得她滿心滿肺都是針紮般疼。

許是呆滯了,許是凍僵了,衛姝瑤身子晃了晃,直直跌坐在地。她掙紮了兩下,來不及後退,便見頎長挺拔的身影擡起步子,徑直朝她走來。

男人背光而行,五官漸漸清晰。

那張記憶中冷冽的面容長開了,褪去了少年青澀。唯一不變的是眼尾的那點黑痣,如白玉上的微瑕。

衛姝瑤死咬著唇,一時動彈不得,傷口疼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。

直至半年前,她還是這京城最明艷的世家貴女。

她雖是自幼失恃,但頗得父兄疼愛,又有皇後姨母撐腰,對那些士族權貴向來不放在眼裏。

故而,即便行事偶有驕縱,世家公子們也都將她捧若明月。

後來兄長戰死,父親落獄,國公府便成了垮塌的青苔碧瓦堆,曾經的追捧者或有避之不及,或有落井下石,任誰都敢上來朝她啐兩口。

衛姝瑤其實並不在乎那些閑言碎語。世態炎涼,她心如澄鏡。

何況,再難聽的話聽了三個月,也聽膩了。

但現在……她卻莫名覺得鼻頭發酸,忽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難堪與委屈。

“衛七姑娘。”

下一瞬,她突然聽見謝明翊開口,聲色漠然。

“這弓箭不錯。”

他半撩起眼皮睨了過來,語氣一貫的漫不經心。

衛姝瑤指尖發顫,大腦凈是空白。她想說些什麽,最終卻只是微張了張唇,“沈奕……”

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到。

三年前自他離京,他便成了她最不想見到的人。

可如今乍然聽他說話,陌生至極的語氣似利刃出鞘,紮得她心坎裏都疼起來。

謝明翊眼尾微挑,唇角勾起散漫的笑意,“嘖,想去找陸大人?”

這條密道出去,正是通往陸府所在的海晏街,他怎會知道?

“不……”衛姝瑤心下慌亂,垂著眼,聲音細如蚊吶,“不是。”

她總不能再牽連旁人。

“哦?”謝明翊斂去笑意,略壓低脊背,俯視著她。

他站得那樣近,離她幾步之遙。近到能聞到他身上的雪松香氣,陳年酒釀一般清冽。

他目光低垂,居高臨下,似是低笑了一聲,“罷了,孤也不關心這個。”

約莫是覺得同她多說半句話都嫌棄,謝明翊面色微沈,擡了擡下頜,直接問道:“英國公將北境三州堪輿圖放在哪裏?”

他音色冷冽如冰,不是詢問,而是命令。

衛姝瑤身子一僵,恍然醒悟過來。

原來東宮太子今日特意前來,是為這個東西。

大魏與北狄接壤的河州、雍州、肅州三地,地勢覆雜,易守難攻。北狄常年虎視眈眈,三州輿圖歷來是排兵布陣的利器。

先帝久未立儲,又頗為寵愛長公主,這份圖便交由了長公主保管。熟料,十數年前,長公主竟不慎遺失了此圖。

宮中傳言,長公主悔恨莫及,以至郁郁心結,未及而立之年便溘然長逝……

因著涉及長公主之死,當今聖上登基後便下令,嚴禁談論此事。近年來北境狼煙不斷,北狄人越發得寸進尺,卻無人敢再提及尋圖。

前些年,英國公偶然得到一份三州輿圖的臨摹版,曾獻與天子,可群臣細細鑒定後卻說那是假的。

父兄皆在軍中,衛姝瑤對這樁秘聞亦有所了解。她明白三州輿圖對大魏來說,意味著什麽。

現下河州淪陷,邊線岌岌可危,若有輿圖,必能痛擊北狄,收覆河州。

身為太子,心系邊疆戰事,謝明翊前來搜尋這等要物也是情有可原。

可,他要一份假圖作甚?難不成那圖是真的?

衛姝瑤思緒飛動,眼角餘光瞥見染血的簪子,又是一晃神。昨夜錦儀衛屠戮公府的慘象歷歷在目,她絕不能落到董興手裏。

她需要一根新的救命稻草。

即便這稻草,是另一個隱匿了獠牙的兇獸。

進退維谷的絕境,衛姝瑤忽地生出個大膽的主意。

她心一橫,用力咬了下唇,唇瓣上立即顯出深深的牙印兒來,“那份臨摹版,原先確實放在公府,可我兄長出征時帶走了它……”

少女纖細的身影伏在地上,她長睫撲朔,沾染了冷意,在雪風中如脆弱晶瑩的冰花。

“兄長身隕沙場,那東西也隨之不見了。”

額上一滴血緩緩順著面頰滑落,她濃重的鼻音有些沙啞,“公府已經沒了殿下要找的東西。”

未等謝明翊蹙眉,衛姝瑤深吸了口氣,立即接道:“但我曾見過那張輿圖,熟記於心,我可以給殿下畫一份北境三州輿圖。”

她強壓住心緒,盡力讓音調聽起來平穩些。

“不過……我有一事想懇求殿下。”

“董興要我的性命……請太子殿下,護我一時周全。”她輕輕眨眼,鴉羽般濃密的睫毛在下瞼處投下陰影,“……您手裏握著我父親的性命,公府眾人的腦袋只是您一句話的事,我本沒有資格求您。”

衛姝瑤咬了咬舌尖,聲音艱澀,輕聲道:“昔年姝瑤年少無知,對殿下多有冒犯,我不敢奢求您原諒……待我畫完圖,任憑殿下處置,只是——”

她聲音顫得更厲害,嗓音越來越低,哽咽道,“念在昔年衛家對您的救命之恩,念在姝瑤將功折罪護住北境百姓安危,萬望殿下,不要把我交給董興。”

衛姝瑤自知這是窮途末路的無奈之舉。

可她不得不賭。

她的鬢角滲出薄汗,屏息等著謝明翊的答覆。

然而——

眼前那人久立未動,一語不發。

衛姝瑤從未覺得這樣漫長難熬過。

額上疼痛越來越頻繁,幾縷青絲松散開來,將她的視線割得七零八落,衛姝瑤不由得擡眼,悄悄望向站立的男人。

那人薄唇微抿,眼底始終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,偏她仔細分辨時,那點兒波瀾又消散不見。

半晌,才見謝明翊輾然一笑,“孤記得,正是你兄長大意輕敵,才致使河州失守。”

他慢條斯理攏了攏大氅,“而今,你卻以三州輿圖為挾,這般恬不知恥?”

衛姝瑤神色微變,想解釋什麽,卻是徒勞無力。

她惶惶無措,垂下眼,藏起翻湧的委屈。

她真想收回方才的懇求,索性被他直接送去錦儀衛,去爭那微乎其微的一線生機,也好過這種煎熬。

自從公府傾覆,衛姝瑤從天上雲端跌落泥濘,經歷諸多,自覺已經安如磐石寵辱不驚。

可當下,眼眶蓄滿的淚水還是忍不住滾落下來,模糊了視線。

冬日明朗,光從甬道外的縫隙落進來,照得她纖細白皙的脖頸如溫潤白玉。一滴一滴鮮血從她眉尾滑落,順著蒼白的臉和淚珠一起滑下去,沒入衣領裏。

少頃,一片陰影遮住了她全部的視野。

修長勻稱的五指倏然探了過來,輕擡起了她的下巴。

“何況,衛七姑娘給的籌碼,未免太少了些。”

粗糲指腹摩挲了下雪膩肌膚,他指尖熱意灼得她心跳漏了幾拍。

衛姝瑤神思逐漸渙散,疼痛裹挾著寒氣,鉆進裂開的傷口裏。不等應聲,她突然急促喘息,難遏地咳嗽起來。

咳血和傷口溢出的血匯合,從唇角邊墜下。那張本就憔悴的面容,沒有了昔日艷冠京華的半點嬌艷,只剩下可怖的蒼白。

謝明翊眸光下移,落在指尖粘稠的點點嫣紅上。

扣住光潤下頜的手倏地松開了束縛,他指腹撚了撚那抹血色,微微側眸。一直守在身後的小宦官趨步上前,遞上一方帕子。

謝明翊漫不經心擦了擦指尖,忽地低低笑了一聲。

“想求孤護著你?那要看……你還願意付出什麽代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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